导读:中学上生物课第一次用到显微镜的时候觉得很神奇,透明的镜片里竟然藏着一个如此不同的世界!如今天天与它相伴,更是觉得小小显微镜实则乃大千世界,五彩缤纷背后折射的是百态人生。
▲显微镜下的大千世界,只有亲自感受了才能体会它的精彩与魔力
大学毕业那年,一心要搞临床的我去了一家非附属三甲医院当内科医师。4个医生管病房48张床,倒所有的班。每次连上2个夜班,出班休那天就是当周唯一的休息日。这样的日子让我深深感受了临床医师的不易。选择考研专业的时候,我想起大学病理老师说过的“病理诊断是诊断的金标准”。嗯,病理医师也是相当重要的,而且每天工作只要看看显微镜,这不是很完美吗?于是,我改弦易辙,报考了病理学的研究生,然后一路磕磕绊绊,从一名住院医师成长为主治医师。然而越深入,我就越意识到自己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火坑”。
取材室的八卦
当初以为病理医师只是翘着二郎腿,看看显微镜,然后大笔一挥,经历后才知大错特错。病理医师面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取材。听起来很简单,实际上需要全副武装,拿着尺子、刀子、剪刀等研究福尔马林浸泡的各种标本,测量大小、描述病变、切取组织等。且不说遇上肠梗阻等重口味标本,光空气中浓郁的福尔马林就可以秒杀所有的装修污染。取材,绝对是一场体力与脑力的受虐之旅。
说起取材,忍不住八卦一下。据说n年前我们科一年轻男医师,别人给介绍了一对象。开始双方感觉都蛮好,有戏,然而有一天,女生热情地不请自到地来科里来找他,结果悲催地撞上这位大哥正在取材。可怜的女生被取材室的环境和台上的标本吓得花容失色,从此音讯全无。不过,当初的小年轻早已成长为国内的专家,而且是公认的“五好”老公,我们心中的男神。那个女生也算是“一遇取材误终生”吧!
吃一堑,长一智。科里一美女在听说了这个故事后,吸取教训,严格禁止她那二十四孝男友到科里来。有一天,因为取材标本太多,她一直加班到晚上,也忘了给男友打电话。对方看她一直没回去吃饭,担心出了什么事,又要严守不准去科室的“禁令”,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只好求助于主任,才发现她还在取材。后来这两只在结婚时,科里人还取笑她:要不是多亏这道“禁令”,只怕还嫁不到这么帅的老公……
诊断室的喜怒哀乐
在临床医疗中,临床和影像医师经常基于经验、专业知识、实验室检查和影像学资料做出经验性诊断。但对于任何一个有结节或包块的患者,最终的权威诊断是由病理医师做出的。与其说病人在等待一个病理结果,不如说是在等待病理医师做最终的宣判。所以,在病理诊断室,世界上最动听的话不是“我爱你”,而是“你的肿瘤是良性的”。
曾经有本院一护士长因为鼻窦肿块做手术,因为高度怀疑恶性肿瘤,术中送了冰冻快速切片。她的家属和同事都跑到我们办公室紧张地等待,当我告诉他们最终结果是霉菌感染时,一群人喜极而泣。
以前单位的小同事,家中的独生女,终于从合同护士转为正式护士,正是全家皆大欢喜的时候,转正体检发现肝脏一巨大肿块。跑了省内及上海多家医院,临床医师初步都认为是肝癌晚期,没有手术指征。全家人犹如晴空霹雳,父母强颜欢笑打算忍痛陪伴她共度最后时光,结果最后活检病理报告确诊为血管瘤。薄薄一张报告,令他们经历了大悲大喜的转换,犹如死里逃生!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一位考虑为肺结核的患者,PPD皮试和抗体都是阳性,却被病理活检确诊为肺癌,他妻子瞬间泪流满面,掩面痛哭。至今我都还记得那悲伤的眼神和离去时黯然的背影。
还有一位患者,在病理确诊为鼻咽癌后,一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多次怒气冲冲地来找我们,说自己很好,没病,是我们搞错了。我们反复解释,并告诉他大部分鼻咽癌治疗效果很好,不用太担心,而且,他可以借切片到外院去会诊。于是他借切片去了多家省外医院,还回来时,我们问他外院的诊断意见,他大声叫嚷:“你们都是骗子!是一伙的,是串通好了一起来骗我!”其实我们很理解,他的蛮不讲理,无非是心有不甘。然而他没有意识到,只有充分信任医生,积极配合医生治疗,才是最好的抗争方式。
在病理宣判面前,人性一览无遗。有确诊为恶性肿瘤晚期仍不惜一切救治的家人;也有疾病还没明确,但因要做免疫组化需交费就放弃的。虽然病理医师和患者接触较少,但切片一样是有温度的,喜怒哀乐,天天在这里上演。
镜头下的步步惊心
我以前认为病理医师工作很轻松,干过后,才明白这些都只是表像。如果病理医师没有及时把诊断报告发出去,就会受到病人或临床医师的轮番“轰炸”。临床至少可以限号,但病理没有,所以加班是家常便饭。出现任何差错纠纷,都有可能被投诉或站上被告席。然而病理医师是人不是神,谁又能保证自己下的每个诊断都是最佳判断呢?
行医之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病理医师亦是如此。我们的武器就是一台放大数十到1千倍的显微镜,靠着个人的专业知识与经验积累做出诊断,完全是个脑力活儿。但我们经常被认为是“做化验”,让人很无奈。
和临床医师不同,围绕病理医师的是切片,不是患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透过镜头,或许你看到的只是彩色的图案,病理医师看到的,却是一个微型社会。在这里,有张牙舞爪的“恶霸”、老实忠厚的“黄牛”、伪装成羊的“狼”、还有裹着狼皮实则心地善良的“羊”……病理医师依靠自己的“火眼金睛”、丰富的专业知识、经验及逻辑推理要作出综合判断。但是病理形态千变万化,披着羊皮的狼和裹着狼皮的羊比比皆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并非易事,有些复杂的病理可能给不出一个明确的诊断。而且有时临床与病理交流不充分也可能造成诊断困难或不能做出诊断。像骨科肿瘤,就一定要临床、影像、病理三结合才能避免犯错误。加上许多病变属于病理诊断的灰色区域,所以有时真的难以定夺最终结果。这个时候,病人和临床医师的不理解让人很无奈。
病理的风险既有短期的,也有长期的。短期风险主要来源于术中的快速病理诊断。比如肺部肿块,临床大夫切下来,病理医师拿到显微镜下,要迅速给出一个术中病理诊断。是恶性,手起刀落,切除肺叶;是良性,关切口下台。如果误判恶性,切掉的肺可是长不回去的;误判良性,病人就需要二次开胸手术。长期的风险则是要求病理诊断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按规定,病理切片要保存15年,我们的老主任逝世多年后,还有患者来借他的阅片结果咨询。然而,医学是不断发展的,今天的认识可能明天就被否定。十年以前的诊断在十年后的今天看可能就是错误的。某些有争议的诊断,有时往往还需要病人的存活期和病情本身来验证。这些风险和责任都主要由未曾露面的病理医师承担,进一步悬崖,退一步更是深渊,所以我们常常自嘲“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显微镜下的幸福
病理医师是医师中的小众。显微镜下的大千世界,只有亲自感受了才能体会它的精彩与魔力。
钟南山院士曾说:“临床病理水平是衡量国家医疗质量的重要标志”。一个医院的病理诊断水平,至少决定或影响了其他许多科室如外科、肿瘤科、呼吸、消化、皮肤、肾内等科室的诊治水平。然而,由于诸多原因,目前国内病理人才全线告急。我在获得皮肤病学的博士学位后,也是有资质和机会重回临床的,但对病理专业价值的坚信,对自己多年积累的不舍,让我痛并爱着,舍不得离开心爱的显微镜。虽然这一辈子,我可能感受不到临床医师那种与死神赛跑角力的刺激,甚至没有一个病人能记住我在判决生死的报告单上的签名,但我不后悔选择成为一名病理医师,因为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和知识,透过另一种方式去帮助别人,即便默默,亦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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