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上午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地安静,使得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格外清晰。伴随着这个声音的,是玻片在盘子里轻轻的起落声。是的,这是一个病理医生办公室,幕后的阵地,静默的战场,可是空气中弥漫着严肃,充满了张力,仿佛箭在弦上。
几年前,我还不在这个岗位。和许多人一样,给亲人看病,找个临床的专家,影像学的专家,唯独没有想到最后决定命运的竟会是病理医生。直到那一次经历,才知道它的分量之重,以至于在从事病理工作之后时常想起那一幕幕。
那年,久病多年的母亲忽然病情加重,显然已经超出药物治疗的范围。
“所以,现在不是着急做手术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先化疗的问题。”经验丰富的妇科主任轻声细语地告诉我。
但,我还是被刺激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噩运就是这样降临在寻常人身上的吗?我不相信,我要到上级医院,再找一个专家,推翻这几成事实的结论!尽管我已经觉得希望渺茫。
“十之八九已经是癌,就等活检结果了。”这个专家不认识我,她直接了当。
好吧,让坏消息晚一些再来吧。在这期间,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走出来,又假装没事地走进去。我没说什么,母亲也没说什么。实际上,我们沉默得可怕,不知道能有什么话题让我们当下去谈,而又不绕到她的病上。
三四天后,我屏息凝气读到了报告单“……怀疑癌变。”怀疑?那就是说,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此时,我是多么希望怀疑仅仅止于怀疑,多么希望临床专家看走了眼啊,那样我反会对她们感恩戴德的,只要母亲没事!但是,这样的病例让临床怎么处理呢?在医生们的建议下,我们又一次到更上级的医院,重新查体,重取活检,重来一次寝食不安的日子。
这一次,我们已尽了当时的所能,这次的诊断便是最后诊断,不会再有什么转机了。母亲去探望了她年逾古稀的老母亲,给她剪头发,洗被褥,打扫屋子的角角落落。回来整理我们衣物,翻我们的旧东西。我在夜里偷偷地哭泣,几天之间头发枯黄了。只有小丫头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玩,一边盯紧我们,怕我们“去大城市”把她交给太婆保管,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的。
终于到了取报告的这一天。这是多么艰难的一天啊!事实上,它才刚刚开始,七点不到,我已经在汽车上了。我没吃早饭,也不晓得饿不饿,吃不吃。车上好像有几个熟人给我打招呼,可是我耳朵里蒙了层什么东西,他们说什么我仿佛听清了,又只是麻木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车停了,我以为到了,恐慌地站起来,却原来是下了小雨,前面出车祸堵车了。堵了大概几分钟,也许十几分钟,我不清楚。我很希望一直堵下去,并且除了让所有车掉头回去没有别的办法。我还是没有准备好今天拿检查结果;我已经虚弱到要虚脱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走到病理科那幢楼的。通往尽头的楼梯是多么漫长,我从来没有走过那么长的楼梯,它让我的腿如此疲惫,心如此沉重;脚带不动腿,腿撑不住躯体,躯体控制不住心神。可它又是那么的短,只消十几个台阶,秒针连一圈都走不到……
我耳边仿佛响起了一种肃穆的音乐,又仿佛千万种噪音混杂在一起,一个声音问:“姓名?”啊,她是在问我吗?我回醒过来,想清楚了她问的是母亲的名字。她垂眼拿一张单子在手里,再抬眼看一下我:“是你什么人?”她这是要给我交代什么了吗?是的,我是患者的女儿,亲生的女儿,此前从未如此深爱过母亲的女儿;今天,我要面对你们对她的判决,良心对我的判决。“准备做手术吧,还好。”是吗,是吗?真的只是需要手术吗?我愿意接受,我愿意啊!你们不知道我等待这一结果等得多久啊……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也许在我下汽车的时候已经停了。因为我出去的时候,看到了蓝天,太阳,许多人,有人在招呼我,我擦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才看清楚是卖早餐的。随她卖给我什么,随她要多少钱吧,这样的一天,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的母亲还好,一切都在,什么也没变!
后来出于偶然,我做了病理医生。时常想起那一天,时常怀疑我坐在这里是必然——在我懈怠的时候,颓废的时候,得意的时候……都会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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