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与神灵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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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显微镜室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艺术之于人类历史灿若星河、熠熠生辉,多少文人能解读她的一丝清韵,多少英雄能寻得她的一缕芬芳?
宣纸无痕,无笔自成画,你竟在回首间将她的踪迹跃然纸上。
聚焦的那一刻你欣然走近她,春秋冬夏,山川河流,像色彩缤纷的花朵一样绽放,像生机盎然的植物肆意生长。然而,她又像风一样难以扑捉,像雾一样让人迷茫。
你顾自徘徊,妙悟天地廓然:当所有的希望,都变成失望,所有的过程,只要去分享,残缺的一丝气息,也会变成最美的华章。
(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摄影作品出自北京大学口腔医院病理学教授李铁军老师之手,取自他的显微摄影集《生命之美》。)
【春】由左至右:春绿 花海 水中花
【夏】由左至右:夏火 荷影 红海滩
【秋】由左至右:秋色 燃烧的沙漠 荒原
【冬】由左至右:冬夜 雪域 寒枝
衣带渐宽,消得人憔悴
▍华夏网:李教授您好,据我了解“李铁军显微摄影艺术展”第一集已经做得很成功了,这个系列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构思的?又是何时开始实施的?
李:这个显微摄影展实际上是在2013年11月“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周”期间首次展出的,作为系列活动之一,当时的策展人王一方教授将这个展览作为医学人文周的开场活动。这里的作品选自我当时正在筹划出版的一本显微摄影集《生命之美》,这本画册已于2014年1月由人民军医出版社正式出版。
▲参加第五届全国科技摄影展
▲《生命之美》封面
我从事口腔病理学专业三十余年,可能由于小时候曾学过绘画的缘故,第一次看显微镜时,就被眼前这奇妙的微观世界打动了。肉眼看到的东西常常是司空见惯,突然有这样的科学仪器辅助你,见到平时未曾见过的,有一种不同于一般的视觉感受。但这样的感动和联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是零星的、偶然的、一过性的,并没有系统收集和整理。开始进行显微摄影创作,是缘起于我在7、8年前开始业余爱好摄影,经过几年的“发烧”,我对摄影的“形、色、光”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返过来重新审视自己专业里经常遇到的显微影像,便有了用显微镜作为照相镜头去“寻美”这种“跨界”的想法,这也是我想编写一本歌颂生命之美的显微影像集的初衷。
▍华夏网:这一系列的画作对于取材、染色、处理、摄影技术等方面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李:我想说明的一点是:这里所拍摄的显微影像,基本上都是从常规切片、教学切片或科研用切片中拍到的,由于口腔病理学中较多地涉及牙齿和颌骨,所以硬组织切片、磨片可能占相当的比例。组织切片的制作和染色方法并无特殊,可能是个人偏好,我比较喜欢厚片制作(如骨组织和牙齿的不脱钙磨片等),有时甚至是“废片”,容易在镜下营造虚实变化。
另外,我使用偏振光拍摄较多,因为偏振镜可360度任意旋转,变化丰富。我所用的显微相机是常用的专业CCD(DP73),最高像素达1800万。显微镜的类型很多,有普通光学显微镜、体视显微镜、倒置显微镜、激光共聚焦显微镜、电子显微镜等等,我目前的影像主要拍自普通光镜。我的PS技术几乎是入门级的,后期只是调整一下对比度、饱和度、色温等,没有什么特殊的技巧。
从显微镜下所拍摄的影像是具体的、具象的,如细胞、组织、血管、神经等等都是真实的存在,凡是学过生物学、医学的人都能大致识别。之所以看上去比较抽象,是因为对没有生物医学知识背景的人来说显微影像具有其固有的陌生感。换句话说,一般人的照相机没有可放大几十、几百倍的显微镜头,因此显微摄影更容易把观者带入一个陌生的、抽象的世界。如前所述,由于我个人的审美趣味和喜好,我对过于清晰、缺乏变化的纯净图像不太感兴趣。所以,我选定的视野可能多为充满画意的、有虚实或色彩变化的区域。这样,可能也不同于我们病理同行们日常关注的视野和图像。我拍摄的对象基本上是早已放在储片柜内的切片,并无特殊。
如有可能,今后我还希望能尝试更多类型显微成像的拍摄。但无论采用什么技术,显微摄影对我而言,是一种“画境”和“诗意”的诱惑。
▍华夏网:在您的作品展前沿中有一句写道:“人们会担心他那双孜孜寻美的眼睛,还能坦然回复到求真务实的职业价值轨道上来吗”,在准备作品的过程中您是否听见过反对或者怀疑的声音?有没有对您的创作造成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李:其实在我以显微镜“寻美”的初期,带给我更多的是惊喜和感动。但随着这些显微影像越积越多,我对这种“跨界”探索的思考也变得犹豫和纠结起来。并不是因为有反对或怀疑的声音,其实我接触到的大多数业内、业外的朋友们对这些显微影像更多是鼓励和赞赏。我想这种纠结可能更多来自一种自我的追问。科学求真,艺术寻美,显微镜的发明者一定是以科学为目的的,这种神奇的科学仪器能够让我们看到肉眼看不到的微细结构,帮助我们认识构成我们血肉之躯的微小单位,而我的职业训练和日常工作就是通过显微镜观察组织、细胞的形态特点和变化,辅助对疾病的诊断,这项工作重要而富于责任,常常经历“生”与“死”的判断和考量,来不得半点疏忽和偏差。这似乎与“寻美”的艺术创作过程判若两极、各行各路、风马牛而不相及。
因此,我的这种执着是不是有些节外生枝、红杏出墙,是不是偏离了自己的职业轨道?这其中的是与非我至今也说不清楚。这里,我不想展开去高论科学与艺术应该水乳交融、或是它们的异曲同工,我只想谈一点自己的真实感受。
摄影,特别是显微摄影对我来说是一个心灵自我安抚的过程。我与显微镜相处已有30余年,前25年更多的是职业忙碌,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忙碌的“忙”字的字面解释就是“心亡”,要找机会走慢点等一等自己的灵魂。我很庆幸与显微镜的独处让我找到了一种自我救赎的方法。每当我安静地与显微镜独处,观看镜下的“风景”时,我好像在与神灵对话,好像是在窥探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窥探自然界在时间的面纱下隐藏的秘密,窥探熟悉中的陌生、陌生里的熟悉。我很喜欢这种跨界的相遇过程。
(二)影像背后哲理的视觉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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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邀在中国医院论坛上讲演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在这里,自然之灵秀、水墨之韵致、风骨之傲然交相辉映。
在这里,界,无界;形,无形;象,无象。
在这里,思,无痕,语,无声;悟,无穷。
于方寸中见闳阔,有如太空之雄壮,银河之幽玄;
于平实中见奇峻,直感叹造物主的巧夺天工,恻隐、敬畏,悲悯之心油然而生。
在这里,人们会心与神游,抵近灵性的境域,赢得一种通灵达悟的神秘快感,一份与神(生命之神)对话的清新与豁然。
在这里,寂静欣赏:
念念清风起,步步莲花生。
起身时,自有修竹:
当门共为君,叶叶起清风。
(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摄影作品出自北京大学口腔医院病理学教授李铁军老师之手,取自他的显微摄影集《生命之美》。)
▲水墨系列
▲风骨系列
暮然回首,灯火阑珊
▍华夏网:华夏病理学网有一个栏目叫作“病理艺术”,曾经一位网友这样说:拿着患者肿瘤的图片如此调侃,是否有点无情。您对此有何见解?
李:说实话,我个人也很忌讳把个人的审美趣味建立在别人的“疾苦”之上,所以我所展示的所有人体组织微像均选自正常组织,如牙齿、骨骼、肌肉、血管、神经等。但这并不是说正常组织就一定比异常的、甚至肿瘤组织更美。我个人在目前阶段出于社会伦理的考虑,不准备展示疾病的组织微像。
然而,我们做病理的人都知道,处于疾病状态下的组织和细胞可能会呈现出更加震撼的视觉影像,如果从生物学角度去思考,这其中不无道理。比如肿瘤细胞正是因为“失控”地生长,才会呈现短暂的“壮美”。生命之所以伟大、壮丽,不仅仅体现在花前月下、顺风顺水之时,更体现在天灾人祸、厄运临头时的坦然面对和坚强。但这样一种哲学思辨,不是每个人都会感同身受的。这里,我还可以举在摄影门类中纪实摄影的例子,纪实镜头对准的从来都不是那些风花雪夜、美轮美奂的风光美景,而是直逼社会时弊,直面人世沧桑,如失学儿童、留守老人、环境污染、战争灾难等等,谁能说这些影像不发人深思、感人肺腑?谁能说这些艺术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直面无情,是需要巨大勇气的。我目前在显微摄影方面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华夏网:您是否对中国水墨画很有研究?平时您也喜欢绘画吗?
李:很难说对中国水墨有研究,但可以说非常喜欢水墨写意的画境。我前面说到我小时候学过绘画,但后来学医就再没有机会舞笔弄墨了。从“文艺青年”转变到“医学青年”,这中间确实有阴差阳错的无奈,但我现在却觉得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其实,从上大学一直到现在,我的工作学习生活中始终同时存在两个“朋友圈”,一个是医学的,一个是艺术的。
职业生涯是风尘仆仆的苦旅,一路走来,苦中作乐,也算日久生情。不过,儿时对绘画的喜爱,就像一颗种子埋在了心里。可能是寻求一种补偿,我的身边总有一些学或做艺术的朋友。时过境迁,他们中间也有很多人已不再搞艺术,反倒是像我这样学医的人却对曾经的爱好念念不忘。
这样,我的朋友圈里一直有从事艺术工作的朋友,其中不乏大师级的人物。这些年虽然我没有动过笔画画,但对经典的或现代的艺术(特别是绘画)还是似懂非懂地有所了解。
与绘画相比,摄影的技术门槛较低,它正在变为一种人人可及的艺术表达方式。所以,我也算是借助摄影重拾儿时梦想,把镜头当画笔,用光影作色彩,快门越来越像灵感一现。这也许就是你想问的问题,我所展示的显微摄影影像充满画意。
▍华夏网:您的作品已经超越了时空疆域,像“水墨”、“风骨”这样风格的作品,其中是否蕴含着某种感悟?是否有某种哲学或神学的启示?
李:谢谢你的夸奖,但没有那么好。不过你的问题很有水平,应该说是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当我的显微图像库越积越大、影像越来越多时,我自己也开始有些茫然。
有一次我在老朋友、著名油画家尚扬先生的画室向他汇报我的新作时,他不时地作着点评,聊着聊着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由地质出版社于1978年出版的卫星图片集,这部印刷质量一般的老书收集了530余幅覆盖中国全境的卫星摄影图,我立即被这些地名看似熟悉、因全新视角和超远距离拍摄下来的完全陌生的影像所吸引和打动,这些卫星地貌图片和我拍摄的显微组织图片有诸多神似之处。尚扬先生说:大千世界,蕴藏着许多神秘和惊奇,认真思考一下宏观与微观的联系,可能会对你的显微摄影有益。他的点拨让我顿开茅塞,开始思考所谓“大宇宙”和“小宇宙”的关联和寓意。
▲在尚扬老师工作室
还有一次机会,我与美国著名策展人、休斯敦摄影节主席Frederick Baldwin先生见面,专门向他讨教显微摄影创作的事儿。他一口气看了我的近百幅作品,看后惊讶不已,我们聊了很多,但对我最有触动的是下面一句话:影像艺术作品首先要给人"surprise",我觉得你的这些影像已经具有了这种视觉冲击力,但之所以被称为作品,更重要的是这些影像背后要有"story"。
正是有这些高人指点,我才开始重新审视和思考这些看起来很唯美的显微影像的意义。
世界本是混沌的,人类的文明史实际上是一部试图捕捉真相的历史,科学也好,艺术也罢,好像都是在无休止地寻找、发现真相。真乃一切美之前提,但真实也许不一定是艺术的目的,正所谓来自生活、高于生活。具体说到这些显微影像,如何从科学的具象中寻找符合艺术规律的抽象,从科学的写实中探索艺术的写意,如何从混沌中寻找细节,又如何让具象的细节把观者带回到大象无形。基于这些考虑,我便开始了所谓“系列”的归类和创作,目前有“风骨”、“水墨”、“画非画”、“美丽的牙齿”、“界无界”、“味道的形态”、“生命镜像”等几个系列,今后可能还会更多。这种系列归类对我来说是一种“视觉思维”的过程,透过每个细胞、每个分子的文艺气质,让我一次次体会富于哲理的视觉抵达。
人类能看到的终归是有限的,尽管NASA的天文望远镜不断地穿越遥远的边界,最近发明的原子力显微镜也不断地突破精微的极限,但至远至微,还是要靠人类的思想。我们的祖先在科学还没有发达到可以“看见”的古代,就感悟到“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这不能不对我们有深刻的启示。
▍华夏网:出了第一辑“生命如诗”,您接下来预备还要完成几组作品?
李:首先我要感谢丁华野教授的欣赏和推介,感谢华夏病理学网为我提供这个展示的平台,我非常愿意与国内外病理界同行分享我的显微影像作品。希望同行们在紧张工作之余,也能从这些由我们日常使用的工具所捕捉到“风景”中获得些许轻松。我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不断地与大家分享我的感动,现在我还说不了具体有几组,但有了第一辑,肯定还会有第二、第三......
谢谢你的采访。
李铁军 | Tie-Jun Li Professor in oral pathology, School of Stomatology
1984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口腔医学院
1987年获武汉大学口腔病理专业硕士学位
1995年获英国伯明翰大学牙学院博士学位
1995~1998年赴日本鹿儿岛大学齿学部从事博士后研究
2004年赴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医学分部高访进修6个月
现任北京大学口腔医学院 口腔病理科主任、教授
北京大学口腔医学院 副院长
兼任中华口腔医学会常务理事
中华口腔医学会口腔病理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
中华口腔医学会口腔生物医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澳大利亚皇家牙外科学院院士资格考试考官
《Oral Disease》编委
《现代口腔医学杂志》常务编委
《北京大学学报(医学版)》编委
专业方向:颌骨肿瘤的基础与临床研究
迄今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其中SCI论文58篇
2001年中国高校自然科学奖二等奖
2005年教育部提名国家科学技术奖自然科学奖二等奖
2006年北京市科技进步奖三等奖
2006年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
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曾出版《生命之美-显微摄影写意集》
参加全国、地区、行业多种摄影展和大赛并获奖
摄影作品先后发表于《中国摄影》、《大众摄影》、《摄影世界》、《数码摄影》等专业媒体
▲《摄影世界》杂志封面刊登显微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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